2015年10月31日,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特邀副理事长傅莹与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围绕世界秩序等问题进行对话。
当今世界的政治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和条件
傅莹:过去一年,我们在纽约进行过比较深入的谈话。您对中国历史有着深入的认知并以此为基础了解今天的中国。您曾经告诉我,目前让您思考最多的问题是,美国还有多少时间和空间来维持现存的秩序,并构思未来的新秩序。而您在书里写道:“重建国际体系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政治家才能的终极挑战。”您可否与我们分享一下您的看法,当今世界的政治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和条件,做哪些事情,才能成功应对他们面临的“终极挑战”?
基辛格:首先,每个国家面对变化和挑战都必须作出自身相应的调整,都倾向于将客观事实转化为主观体验。历史上的美国曾经独立于世界,但是面对一战和二战这样势不可挡的全球事件,美国开始调整自身并积极参与进来。二战后,中国陷入内战,欧洲被毁坏,前苏联忙于重建,所以美国作为一个经济和军事强国在国际上崛起并开始主导世界。当然,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美国必须做出调整,以适应这种变化。
在历史上,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帝国,但是和同一地区的其他国家的关系维系主要是一种朝贡的状态,它是亚洲最强大的国家。而这种情况现在也改变了。中美两国领导人都不能只考虑自身的利益,还要看到国际社会的利益。应该明确指出,中美不能互相威胁,而应该和平解决分歧。
中美如何超越分歧,共同迎接挑战
傅莹:同其他国家一样,中国自身也面临挑战,例如,如何与世界接轨,如何理解世界并更好地向世界解释自己?当中国在捍卫自身利益、应对挑衅的时候,美国却认为中国是在挑战美国和秩序。这里存在观念上的分歧。那么我的问题是,如何让我们的利益在同一个屋顶下相容?中美怎样才能并肩携手,迎接这方面的挑战?
基辛格:虽然每个国家都会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但是每个国家都应当学会如何其理解其他国家的利益所在。我的建议是,找出具体问题中的分歧,坐下来共同商议,而不是动用武力。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在我看来很有远见,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契机,每个国家都可以参与进来,而不是由哪个国家控制或主导。另外,对于与安全直接相关的问题如南海等,我希望可以用建设性的方式处理,而不是互相威胁。
傅莹:美国作为一个拥有更多大国经验的世界大国,也必须认识到其他国家也有自己的安全利益。安全应当是国家间的共同利益,维护一国的绝对安全不应当以牺牲他国的安全利益为代价。
基辛格:没有哪个国家是绝对安全的,因为那将意味着绝对的不安全。如果安全问题可以协商,相关国家就会感到安全。当今世界仍然存在一些严肃的安全问题,如中东动荡、核武器扩散等,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威胁所有人。
美国是“矛盾的超级大国”吗
傅莹:您在书中试图激励美国人思考未来秩序的问题,您用了一个词“矛盾的超级大国”(Ambivalent superpower)在您的书中来描述美国,说美国总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徘徊。
基辛格:我曾与一些中国学生展开对话,他们似乎认为,美国做的任何一个行动都是精心设计的、有预谋和为了达到特定目标。但实际上,美国很多事情都在历史上出现反反复复的情况,比如干涉、撤军,又干涉、又撤军。美国以前从未有过全球性的外交政策,这种反复也是其表现之一。美国在试图管理全球事务和退出全球事务之间不断挣扎,这是美国的一个痛苦经历。我常常告诉我在美国的听众,一定要有清晰的思路。一方面,美国不能主导一切,另一方面,美国应该参与到全球事务中去。历史很漫长,我们在这方面要有耐心。
中国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傅莹:您曾经问过我中国是怎样看待世界的?我说,一般来说,中国人认为普天之下所有国家都应是平等的,各国应像兄弟一样。您觉得美国对中国的看法是不是很矛盾呢?有些美国学者会跟我说,为什么中国就不能接受美国所创建的这一切呢?否则美国将不得不制定新的大战略。但另一些人却认为,两国应该共同努力,应该合作。我想问的是:您觉得在大多数美国人眼中,中国应该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基辛格:具体定义中国的角色是非常困难的。中国是一个有着伟大和悠久历史的国家,有着宝贵的经验。而中美间有着不同的经验,但一些问题共同影响着双方,因此中国的角色应该是和美国平等相待、相互尊重的伙伴。双方可能会有分歧,但要在不影响全局的前提下解决分歧,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在我45年的生涯中,我已经见过五代的中国领导人,我对未来非常乐观,相信中美双方能够找到最终方案。
新型大国关系是未来世界秩序的核心
傅莹:中国有很多学者也正在研究未来世界秩序的问题。例如,阎学通教授对中国古代的传统哲学思想进行了深刻挖掘,提出“道义现实主义”理论,认为未来世界将是中美两极格局而非多极格局。王缉思教授赞同您关于中美“共同演化”的观点。他认为,“互相尊重”的根本含义是,美国应尊重中国政府所维持的国内秩序;相应的,中国应尊重美国维持的国际秩序。黄仁伟教授认为,新型大国关系应是未来世界秩序的核心,中美应共同发展更稳定的双边关系。总之,在中国学界这方面的探讨还有很多。虽然中国没有做世界大国的历史经验,中国学者正在努力探索未来世界秩序的理论基础。所以请问基辛格博士在这方面对中国学者有什么建议?
基辛格:我第一次来中国时,对中国哲学了解甚少。这些年我尝试学习,发现中美之间有一定的文化差异。中美都认为自己的文化是独一无二的。但美国相信通过传播美国的价值观和理念来改变其他国家,而中国则更相信以身作则,所以中国从来不对外派传教士。中国人认为,如果你不理解中国文化,那就不算中国人。中国人寻求别人的尊重,美国人寻求别人的皈依。美国历史上很少有人学习过中国的哲学思想。美国倾向于将所有问题转化为规则问题,而中国倾向于将问题看作历史进程。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双方在观念差异上的挑战。
我在美国被称为现实主义者,但我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词。我深信对待事物需要全局观念。中美如果发生冲突将会非常危险,双方必须努力避免冲突,如果失败,我们会回到传统的模式中去,这十分危险。我希望我们两国能从全球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而中国也将受到尊重,获得平等的发展空间。
(编辑季节 翻译杨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