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间,DeepSeek横空出世,成为全球AI领域的焦点话题,这是中国科技产业的一个里程碑,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美科技竞争的调门。还将对中国科技政策走向产生深刻的影响。我在此试图从科技发展战略的角度谈一些看法。
原创不是宿命
在DeepSeek之前,人们普遍认为中美AI存在巨大差距。由于高端GPU被卡脖子,短期内算力差距很难弥补,因此在可见的未来,两国在这一焦点领域的差距还会进一步拉大。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而中国明显居于下风,可以说,多数人对此表示悲观。
面对这种严峻态势,我国科技界不可谓不努力,国家投入也应该是天量级的。但遗憾的是,基本上还是在走美国道路,想方设法寻求高端芯片,把大把资源都用在拼算力上。即使明知没有什么机会,仍未思改变。有的专家还把中美差距的拉大与中国足球类比,似乎落后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DeepSeek团队又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扭转了竞争走势呢?我认为,就是改变了原有的路径和模式,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换道超车。他们用“开源+算法优化+端侧革命”的三重热能,重塑了大模型底层逻辑和架构。这与马斯克遵从的第一性原理类似,这支年轻的队伍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意愿,打破了传统范式,走出了一条新路径,破除了对算力的迷思,这就是颠覆式创新。
其实在DeepSeek问世之前,中国科学院院士陈润生就曾公开表示,大模型绝对不是靠着将芯片越堆越多来实现的,一定会向人的大脑去学习,把空间复杂度和时间复杂度压缩得更小,能耗降得更低。他认为最基本的问题是要研究空间复杂度,完成计算智算的基础理论。如果能在基础理论上有所突破、有所发展,那就是根本性的原始创新,否则国内所有的大模型都是follow。DeepSeek用事实证明,科学研究不可宿命论,它是一个不断被否定和超越的过程。
多年来,我国科研活动基本上都是在跟踪模仿。做什么项目,走什么路子,首先要对标发达国家的相关情况,这种模式在起步阶段当然是合理的,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但如果把这种模式固化了,形成了思维定式和固定模式,就是典型的不思进取。特别是与几十年前相比,中国科技基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D投入、全时研发人员规模、科研基础设施等都已位居世界前列,跟班式的科研方式需要突破。
我非常赞同一个观点:阻碍中国科技创新的,是长期以来根植于国人内心的精神封印,“西方中心论”的科技叙事成为许多国人难以摆脱的心理枷锁。当年著名的“钱学森之问”,提出如何培养造就一流人才,还诘问中国科技界为什么普遍缺乏创新和超越西方的自信心。对于当下中国学界来说,缺乏原创不只是能力问题,更是思维方式的局限。
值得欣喜的是,新一代科学家正在进入代际更替。DeepSeek的梁文锋、宇树科技的王兴兴、Tiktok的张一鸣都是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成长起来的,他们充满自信和技术理想主义色彩。他们与生俱来的开放、自由和理性,与许多老一代学人的隐忍、拘谨、自卑形成了鲜明对比。无论是面对科学问题,还是与先进国家交流,都能表现出更多的厚重与自信。他们代表着中国的美好未来,昭示着中国的蓬勃活力。
企业已成高科技主力
带给我们更多信心的,还有中国科技结构的深刻变化。过去,我们总是把科技突破的希望寄托于科研院所和高校,因此,总是不计代价地把各类资源集中到学术大咖身上。现在的情形已经完全不同了,作为技术创新主体的企业,已经越来越多地承担起各路研发的主角。在全社会研发投入中,企业占到78%,民营企业的发明专利更是占到70%,成为新质生产力的主力军。毫不夸张地说,今天对中国科技实力的主要评判对象已转为高科技企业,而非传统经院。
据了解,DeepSeek于2023年注册成立,团队只有140多人,清一色的本土人才,一群初出茅庐的学生军,财力有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无法与那些财大气粗、高高在上的“中央军”相提并论,做AI大模型近乎天方夜谭。如果按照现行的评价标准,行业大佬们对他们的认可度可能等于零。但是,用兴趣做事,用身家性命投入,常常能够激发最大的潜能。他们不缺敢为人先的侠气,不缺对创新创意的包容,不缺不达目标不罢休的雄心,不缺海纳百川的开放心胸,不缺技术报国的情怀。这种创业者的执着精神,不正是人类不断开拓新篇章的根本动力吗?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华为,在过去30多年里,他们“冲着一个垛口猛攻”,在移动通信领域厚积薄发。从《华为基本法》规定年研发投入不得低于销售额的10%,到2024年研发投入达1600亿元,10多万研发人员形成一个整体,日夜兼程地攻克一个个科技山头。特别是在被美国极限打压的情况下,他们不仅没有跪下,反而以更大的激情与执着迎难而上,直面压力,5G、芯片、操作系统、设计软件、汽车智驾等都是当代技术巅峰,也是学术界苦行多年越不过去的高山,终被华为一个个突破。
华大基因也是如此,目前已经拥有世界领先的大规模测序、生物信息、高通量质谱和合成生物等核心技术或工具,申请专利2359件,3项科研成果获国家科技奖,12项科研成果先后入选“世界十大科技进展”和“中国十大科技进展”。在与全球领先的测序龙头企业美国因美纳的专利大战中,华大智造取得完胜,获赔3.334亿美元,相当于美国人均赔付1美元。截至2024年底,华大基因总共发表文章3930篇,其中CNS文章596篇(主刊159篇),多年位居中国生命科学机构第一位。华大基因几十年储备的数据、平台、工具和人才队伍等能力,为我国在即将到来的生物技术与产业国际竞争中取得先机,提供了重要砝码。
与传统经院的科研项目制不同,企业研发活动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持续性。许多企业以10年、20年的持续投入主攻某一科技领域,由此积累的知识和能力往往远超一般项目制下的松散型、阶段性学术活动。二是以市场需求为导向。将科研、技术和工程高度贯通,形成完整的价值闭环。如果说经院式研究更多地回答单个具体和细分的学术问题,那么企业研发活动则是解决竞争力问题,是真正的一锤定音。华为等企业的崛起不是偶然,而是规律。
早在20多年前,国家做中长期科技规划时就曾围绕企业技术创新问题展开过激烈的争论。学术界普遍不认同企业是技术创新的主体,规划成为“新瓶装老酒”,对原有科研体系进行功能性划分,包括知识创新体系、技术创新体系、国防科技创新体系、区域创新体系和科技中介服务体系。而国家创新体系主要强调的创新生态系统,特别是创新主体和要素间的协调互动却被忽略。所幸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推进,企业已经用实实在在的创新业绩重构了中国科技版图。
需要强调的是,主张企业技术创新的主体性,并非否定学术研究的价值。一个缺乏好奇心和良好学术氛围的科研主体,注定在科技上走不远。对于当下中国来说,问题不在于要不要加强学术研究,而是如何避免那种跟风式地、自说自话式的研究。真正的学术研究不是靠专家评出来的,很多是极少数寂寞长跑,通过十年磨一剑的功夫得来的。如果把过多的资源押在学术上,让千军万马挤进窄小的学术研究圈子,我认为这是对科技资源的错配,由此造成不断封闭和内卷的文章等学术资源浪费。
大目标下的科技路径选择
DeepSeek这个典型案例,让我重新思考为什么而科技的命题。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人们习惯于把科学和技术分开,甚至于认为只有科学才是阳春白雪,技术开发和工程化与科学相比,则成了下里巴人。对诺奖的追捧和在核心期刊发表学术文章,也成为中国学术界普遍的执念。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即使在西方,科学主义也早已被摒弃,技术科学、工程科学都已成为科学发展的主流方向。承认科学的实用价值,顺应科学技术化、技术科学化的大趋势,对中国科技发展有百利无一害。
特别是随着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许多学科发展正在被大数据、大模型所颠覆。比如生命科学领域的基因组学、蛋白组学、脑科学等研究,如果离开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基本上也就失去了意义。去年的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人工智能专家,以表彰他们在“蛋白质结构预测”方面做出的成就;物理学奖也是颁给了人工智能工程师,他们开发了利用神经网络结构处理信息的技术,可以让机器像人类大脑一样进行联想记忆。这一切都表明,交叉学科、边缘学科正在成为显学,大科学范式主导的时代已经到来。
在这个背景下,科技的路径选择不能再继续以跟踪模仿为主,而是要立足于中国的现实国情、科情和需求,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科技创新之路。DeepSeek团队明白靠算力堆积的路子走不通,及时转向重构底层算法逻辑,发展软硬件系统优化的全新路径。更为重要的是,当AI越来越受制于地缘政治,技术霸权和数据鸿沟日益加剧的时候,DeepSeek以极低成本和开源改变了AI格局与走向。科技大目标是什么,科技为谁服务,这是当代科技的本原问题,也是中国科学家需要回答的科技发展的出发点。
不仅仅是IT领域,所有的科技领域都是如此。以医药产业为例,这些年来我国对医药产业投入重资,包括通过重大科技专项的支持,紧跟西方医药研发路径,希望在创新药物方面取得突破。对中国来说,这是否是最优路径?
中国有14亿人口,如果把主要资源都投入新药研制上,致力于“末端医疗”,能不能解决好中国人民的健康问题?我看到一个数据:美国2023年医疗保健总支出达到4.9万亿美元,人均医疗支出约为14570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7.6%。按照这个投入强度,中国即使把全部GDP都投入医疗领域,也不会达到美国的保障水平。
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我们究竟是要让国人健康长寿,还是为了多出几个创新药和大药企,这是完全不同的目标取向。如果把战略重点转向全生命周期的健康管理,从治已病转向治未病,从治病转向防病,结果一定会是事半功倍。
再比如农业科研领域,从上到下最为关注的是种子问题。作为农业的“芯片”,种子理应当成为农业科研的“宠儿”。但是,作物生长是一个长周期过程,好的种子固然重要,光、温、土、肥、水、保等同样必不可少。如同人的生长一样,即使有再好的基因,如果只是天天吃糠咽菜,也很难长成强健的肌体。现在很多地区都把重金砸向育种,几亿、几十亿地搭建育种平台,这样真的能够解决农业丰收增产问题吗?育成和通过审定的新品种很多,又有多少得到了规模化应用?如果我们把农业科研的重心从重心育种转向种肥土保共抓,是不是也会像DeepSeek那样花小钱办大事?
总的来看,现在的许多科研活动往往缺乏明确的大目标,资源配置和政策过度迎合了学术偏好和功利性的短期学术成果。许多人整天忙于报课题、发文章、争奖项和报院士,成就了一大批自说自话的学术贵族。政府支持的许多研发活动投入巨大,既解决不了有价值的学术研究,也解决不了经济社会发展的卡点难题。在中美科技竞争日益白热化的今天,变革乃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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