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导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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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上的“死结”

田晓宇 来源: 2020.10.28 10:59:13


 

2020年年初,某明星粉丝事件在中国网络上展示了粉丝集团的能量。因为不满以某明星作为角色的一篇小说,他的粉丝群集体举报了登出这一小说的网站,并成功使其被屏蔽。之后,数位微博博主在表露对该明星及其粉丝不满后,遭到了大量辱骂和人肉威胁,最终退出微博。在现在的网络上,这种“一群人在无利可图的环境下,抱成了一个集团,去共同行动”成为一种网络现象。如果将互联网比作一张四通八达的巨网,那么网络上的这些集团,便是巨网上的一个个“死结”。在明星粉丝中,这种“死结”的出现尤其频繁。本文试图分析“死结”的成因,并讨论它们对政治可能产生的影响。

趋同性与排异性

“死结”有两个特点,第一是其成员思想的趋同性,第二是其成员对排异的热衷性。趋同性带来了共同行动的土壤,对排异的热衷带来了行动的原因。

趋同性首要的一个成因便是回音室效应。回音室效应是讨论网络媒体时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汇。它的大意是,人会更多关注和自己意见相近的声音,而在网络环境中,和自己意见相近的声音更容易被发现并获得关注,导致人们最终耳朵里充斥的都是类似的声音,而与自己相左的意见则不会出现。这些近似的声音使人们对自己之前的意见更加确信,从而失去了与其他不同意见交流的机会。这就好比一个人在一个回音室中发声,回音室传来的都是他本人的回音,但他却不知道,并以为这些回音就是所有外界的意见,而外界则都和他一样。

现在,许多网站的算法都加剧了这一效应。通过分析用户之前的搜索偏好,网站会自动向用户推送他可能会喜欢的内容,从而更多地将用户的注意吸引到和他相近的意见上。在某明星粉丝事件主要的舞台上,不仅有算法推荐,还有超话功能。在某种意义上,超话就是人工制造的巨大回音室。只有关注了超话的人才能在超话中发表言论,而超话的管理员“主持人”则有权力任意屏蔽超话中的帖子和用户。因此,不符合主持人要求的声音无法在超话中出现,超话成为主持人和与他相近的人的回音室。

除了个人和算法对信息的筛选之外,语言也帮助塑造了回音室。以明星粉丝为例,很多粉丝群体都对他们的明星有独特的称呼,比如某明星就被叫作“兔兔”,而粉丝称呼自己为“小飞侠”。除了粉丝以外,很多亚文化群体都有他们独有的名词和笑点,如果不是对这个群体深入了解的人,可能看这个群体内的人对话,只能是半懂不懂,更别提互相交流了。如果说算法和个人偏好构成了回音室的四壁,那么语言就构成了回音室的屋顶。在此之中,人们能听到的不同声音极为有限。

语言的另外一个效应在于趋近人们的想法。人的思考以语言为载体,而使用语言相近的人,思考方式便不会偏差巨大,因为思考依托于词汇,而语言中出现频率低下的词汇,它的所指在思考中也不会高频出现。而语言中高频出现的词汇,它的所指则会被优先体现出来。因此,使用语言相近的人,思考方式很可能比使用语言偏差巨大的人更加接近,从而进一步放大回音室效应。

排异性则来自对自己身份认同的需要。马歇尔·麦克卢汉曾说,我们在被电子媒体部落化后,都将如同小母鸡潘妮一样疯狂地四处打转,寻找我们过去的身份,并在这个过程中释放巨量的暴力。身份认同是“死结”形成的重要原因。现代社会原子化的人,在寻求身份的过程中,发现了成为“死结”的这条捷径。还有什么比加入网络上的一个死结成本更低的事呢?与低廉的加入成本相比,进入死结后一个人所能得到的认同,对自己身份的肯定,可以说高到不成比例。

身份的认定需要边界。假设全世界所有人都成为中国人,那中国人这个身份就失去了意义。因此,每一个死结在不断的扩张并吸取新的成员时,也在不断地排异。某明星粉丝事件,其实起源于他的粉丝内部的矛盾。一名粉丝以明星为角色写了一篇小说,而这篇小说和该角色遭到了其他粉丝的反对,导致小说发表的整个平台被举报屏蔽。这个小说作者就是被排出的“异”。他就是举报他的那一部分明星粉丝组成的死结的边界。死结是在不断地排异中的。因此,在吸收与排出的过程中,死结成员的认同必然越来越强烈,思想越来越趋同,而排异行动本身带来的攻击性,也成为死结的一部分。

拥有了强烈的认同和相近的思想后,死结变得有组织起来,拥有了比其他无组织的网民强大许多的力量。在意识到自己拥有力量后,死结的攻击性便不仅针对它体内的异,也针对它体外的异。在这个阶段中,死结就成为一个具有社会影响的组织。通过集体评论、谩骂以及人肉等手法,一个死结轻则可以逼迫他人道歉,重则可能影响他人的现实生活。但是,互联网对交流的加速,除了方便用户找到“同”之外,也方便自以为思想相近的人们找到他们之间的“异”。在交流不充分的情况下,两个思想相近的人可以很快发觉他们之间的共同点,而忽略他们的不同。因此,一个有系统思想的人找到另一个类似的人,是有可能的。但是在交流非常方便的网络上,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观点上的不同。在最好的情况下,拥有不同观点的人可以求同存异;在最坏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认同其他任何人,随之而来的是极端的原子化。所有个人都是网络上的孤岛。

总体而言,思想越成系统的人,越难以在网络时代认同别人,因为在大量的交流下,他会发现别人的观点总会在某个地方违背自己的原则。因此,即使有大量反对死结的个人,由于无法互相认同,难以形成组织,所以即使反对者数量庞大,也往往不是对手。因此一个死结几乎在网上无往而不利,通常只有另一个死结才可以与其抗争。

死结的能量

正因为追星较少涉及一个人的思想系统,死结才会经常出现在追星粉丝群体中。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死结是一个仅影响娱乐圈的行为呢?并非如此。死结的能量足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政治活动。美国的达拉斯警局推出一款app供用户举报抗议游行者后,韩国歌手粉丝向该app上传了大量韩国歌手演唱视频,导致该app陷入崩溃状态。部分白人使用#white life matter(白人生命重要)标签发推特,来反对近期的黑人运动。很快,这些人的推特评论区也被韩国歌手的视频占据。特朗普在俄克拉荷马举行竞选集会,但是大量韩国歌手粉丝预定了集会门票却不去参加,据他们宣称,这导致实际参加集会的人数低于预期。韩国歌手粉丝的这些行为,证明了他们有能力,也有意愿影响政治。

在以上事件中,参与这些活动的不止有韩国偶像的粉丝们。但是,首先发起活动并使活动具有规模的,无疑是粉丝群体。个体在网络上的力量是微小的,一个人在手机app中刷无关视频,很容易被屏蔽,或者直接无视。但形成规模后,就可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并形成一种潮流。正如每一次雪崩都源自大量雪花同时崩塌,而非一片雪花的落下。

死结的形成

死结是否仅仅存在于追星粉丝群体当中呢?也未必如此。形成死结的,如上所述,是一个具有相近的思考方式,拥有强烈排异愿望的群体。实际上,很多互联网亚文化社群,或者某些网站/论坛的用户,都有可能形成死结。这些集体拥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规矩和语言,儿他们的领导者,比如论坛的管理员,正如微博超话的主持人一样,极其愿意执行他们的规定。不能遵守规定的,都被排出了集体。而不能掌握这些集体语言的,根本无法进入集体。互联网本身的回音室效应,配合独特的规定和语言,制造了思考方式接近的人。而对自己集体的认同,和管理员对异端的删除,带来了强烈的排异愿望。以上只是一个追星粉丝群体以外的例子,实际上,可能形成死结的网络群体,并不止这些。

本文无意对死结影响政治做出道德判断,而是指出这一种现象。当今的网络中,由于各种原因,布满了无数的死结。这些死结由于思考方式趋近单一,所以一定程度上他们的行动是可预测的;由于他们拥有组织性和攻击性,所以他们可以被用来对可能的对手发起攻击。攻击的方式可能包括现在所见的人肉、谩骂、刷屏,也可能包括更加先进的方式。单一的思考方式,导致死结面对某一种外界刺激,大概率总是会做出同一种反应,比如某明星的粉丝在见到不合他们心意的小说之后,集体举报了发布小说的网站。如果在将来的政治活动中,有人可以预测死结的反应,并给予死结群体相应的刺激,那么他们便在网络空间上获得了相当的力量——足以让一部分人的声音被淹没的力量,正如韩国歌手的粉丝们淹没达拉斯警局的app一样。可以想见,在将来的舆论战和网络战中,对死结的利用,可能是胜利的关键所在。

(编辑  季节)



* 田晓宇,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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