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导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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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陷阱(下)



 

阿尔斯通被收购的消息在法国引起轩然大波。阿尔斯通是第五家在被通用电气收购的同时,也被美国司法部指控腐败的公司!我甚至猜想,是不是通用电气将阿尔斯通惯用做法的信息提供给美国司法部的?或者通用电气只是抓住了时机,趁阿尔斯通处于不利局面,特别是在柏珂龙受到起诉威胁的时刻坐收渔利。

经济战是残酷的。我现在要做的是向我的两名律师表明,我不会轻易上当受骗。我向我的律师宣读的一份声明说:“以英国军工企业英国航空航天系统公司为例,该公司被控在与沙特阿拉伯签订的一份武器销售合同中行贿。在时任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干预后,英国航空航天系统公司只承认犯了一个小小的‘过失’。最终它无须承认行贿,从而将罚款减少到4亿美元,实际上,它面临的惩罚绝不止这个数字。石油巨头埃克森美孚的中间人向相关官员及其家人行贿,以获得哈萨克斯坦石油与天然气田的特许开采权。这次贿赂行为被证实后,该石油公司没有被追究任何法律责任,整个运作是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支持下进行的。通用电气就更不用说了。但我们分析美国司法部罚得最重的10家公司中,有8家是外国公司,只有两家是美国公司。而且在美国《反海外腐败法》启用的近40年中,美国联邦调查局却从未发现通用动力或者雪佛龙等美国大公司的腐败证据。相反,在过去10年里,美国联邦调查局盯上了挪威国家石油、意大利埃尼、法国道达尔等企业。所以,我对美国的司法公正性表示怀疑。”

通用电气的神话

通用电气不仅仅是一家普通的公司,它体现了美国至高无上的权力。2014年,通用电气位列全球第六大公司,业务几乎涉及所有战略领域:电力、天然气、石油、医疗设备、航空和运输。它也生产家用电器:冰箱、烤箱、炉灶、洗碗机、热水器。2013年以前,它一直持有美国三大商业广播电视公司之一的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股权。此外,通用电气旗下的金融子公司——通用电气金融服务公司,是全球领先的金融机构之一。该公司受到2008年次贷危机的冲击,如果没有美国政府大规模干预(注资1390亿美元),它不但会倒闭,还会连累母公司。与福特、通用汽车和沃尔玛一样,通用电气的产品几乎在美国的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席之地,它属于“美国国宝”。

2014年春天,杰夫·伊梅尔特接管了通用电气公司。伊梅尔特是一位厉害的谈判专家,是共和党强硬派,与奥巴马关系密切。2011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任命他为就业与竞争力委员会主席,赋予他的任务就是重建美国经济。这位大老板全身心地投入到使命之中,始终遵循着一个原则:生意就是生意。有一次他在巴黎如此说:“商场如战场。如果你想在这里寻找爱的痕迹,坦白地说,你还不如买条狗。”20世纪90年代初,通用电气因挪用与以色列签订的某份军购协议的利润余额,被处以6900万美元的罚款。从2000年开始,通用电气认识到,受腐败案牵连的公司管理层是理想的“猎物”,毫不犹豫地提出收购这些公司的想法;并以承诺帮助这些公司的管理层同美国司法部谈判为诱饵,在10年内收购了四家公司。阿尔斯通是其“猎物”计划中的第五个。在电力生产方面,几乎通用电气的所有国际竞争对手都曾经被美国司法部起诉,并被迫支付巨额罚款:2010ABB被罚5800万美元;2008年西门子被罚8亿美元,8名工作人员被起诉(包括1名执行委员会成员);日立公司被罚1900万美元。现在轮到阿尔斯通被罚。

2014年春,通用电气表现得像是反腐败斗争中的无差别级冠军,又像沟通方面的“艺术家”。虽然它提出的收购条件明显不公平,但在柏珂龙的支持下,通用电气的首席执行官对外界宣称,他们的提议“对阿尔斯通来说是最佳解决方案”。

蒙特伯格向柏珂龙下了最后通牒。蒙特伯格开始采取行动。他向伊梅尔特转交了一封信并提醒他,在法国,“能源部门的收购项目,特别是核能,都需要经过政府的批准”。他确信美国人正在勒索阿尔斯通,但没有可以放到奥朗德总统办公桌上的切实证据。他寻求法国对外安全总局的帮助,但被拒绝。于是蒙特伯格在工业领域发起反攻。为了推迟通用电气的收购,他转而联系阿尔斯通的另一大竞争对手——西门子。西门子很快回应了他的请求。西门子CEO乔·凯飒在其致法国财政部的意向书中提议,由西门子接管阿尔斯通的能源部门;作为交换,西门子将其大部分铁路业务出售给阿尔斯通,包括其高速列车ICE(以及54亿欧元的订单)和机车业务。据这位德国富商称,他的提议是“建立两个欧洲巨人绝无仅有的机会:法国成为运输业巨头,而德国则成为能源业巨头”;凯飒还说,准备把核能业务交还阿尔斯通,以“使法国的利益得到安全的保障”。由于这个提议相当有分量,蒙特伯格成功地使阿尔斯通董事会推迟了向通用电气出售股权的决定。他初战告捷。但是在政治方面,刚刚拥有主动权的蒙特伯格却失去了对事态的控制,时任法国总统将这项收购案接了过去。

皮洛士式胜利

20146月初,木已成舟。蒙特伯格该认输了,法国总统最终决定接受美国人的方案。

通用电气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可以说是不遗余力。杰夫·伊梅尔特非常清楚,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笔收购项目,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在巴黎安营扎寨。他很快意识到,打赢政治战和舆论战,与打赢经济战同样重要。通用电气的CEO将其麾下最得力的公关团队投入其中。

伊梅尔特和柏珂龙在法国电视节目中,反复强调一个观点:阿尔斯通在体量上难以应对危机,特别是面对通用电气和西门子这两大行业巨头的情况下。但当人们仔细分析企业数据时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阿尔斯通在能源领域的产值约为150亿欧元,稳坐行业内第三把交椅,完全不存在所谓的“体量危机”。如果把两家企业的整体产值做比较,阿尔斯通的确只有通用电气的1/8。但是出售能源部之后,情况会更加糟糕。主业仅限于轨道交通业务的阿尔斯通,其产值将只有通用电气的1/30。声称因为阿尔斯通不够强大,所以要出售,然而出让产业之后,公司只会更弱。在公关人员的蛊惑下,柏珂龙的观点像蜜蜂一样飞散,在采访报道中被广泛引用,成为媒体口中的“真相”。

通用电气要面对的第二个困难,是取得政府的首肯,因为事关就业问题。伊梅尔特保证为法国创造1000个就业岗位。这是一个不可能兑现的承诺,但承诺只对那些相信它的人有用。通用电气在公关人员的支持下,克服了最后一个同时也是最棘手的困难——堵上蒙特伯格的嘴。

20145月中旬,这位工业部长继续主张让德国人介入解决此事,特别是西门子还开出了更有利的条件。德国人联络了能源领域的另一巨头——日本三菱公司。这个“德日双簧”拿出了一个新的方案。西门子和三菱并不打算收购阿尔斯通,而是提议在企业之间构建一个稳固的工业联盟。三菱提议和阿尔斯通在水电、电网和核能领域分别创建3个合资企业,法方出资60%,日方40%。西门子则收购阿尔斯通的燃气汽轮机业务,作为交换,向对方出让自己的铁路信号业务。蒙特伯格满怀激情地支持这项解决方案。在他看来,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既避免法国企业被收购,又能获得切实的经济利益。

20146月初,马克龙(经济部长)、瓦尔斯(总理)和蒙特伯格齐聚总统府。蒙特伯格赞成西门子和三菱的提议,并请求依据政府刚刚通过的《反恶意收购法令》阻止通用电气的提议。马克龙发言称:“和西门子合作困难重重,社会影响也极为恶劣。更何况阿尔斯通的领导层坚决反对这一决定。”社会党政府将自由贸易奉为圭臬,生生地把法国制造业的“掌上明珠”推入美国人的怀抱。木已成舟,阿尔斯通从此将属于美国。

美国商业巨头最终能够完胜,绝非偶然,它反映出美国企业界在法国境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的精英,包括社会党人,更倾向于大西洋主义。美国有着越来越大的震慑力。美国人在“软实力”上稳居世界第一,他们使用这种“软性外交”手段,同时施加诱惑,使对手上钩。

巴黎大部分的大型律师事务所、审计事务所和商业银行都是美资企业。阿尔斯通与通用电气这件事对它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意外惊喜,它们可以从中攫取上亿美元的利润。

通向自由

通用电气赢了,它将在一周内与阿尔斯通签署协议。与此同时,检察官诺维克知会斯坦,可以提交一份释放我的动议。2014611日,在经历了424天的羁押后,我重获自由,但在第一阶段的两个月,我必须待在美国境内,住在康涅狄格州的朋友家中,只能去美国的3个州

2014917日,我终于回到巴黎,距我被逮捕已经过去493天。102日,我在法国就业中心注册,46岁的我失业了。由于还在保释期,我无法向任何公司正式投简历。

几个月来,我阅读和分析了很多美国《反海外腐败法》案例。在缓刑期间,我建了一个数据库,里面存储着上万份文件。同时,我还研究了法国、英国、德国、瑞士、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反腐败法。了解邻国的案例后,我发现法国在合规咨询市场,也就是企业道德规范方面,绝大多数话语权都被美国企业把持着。

以我的浅薄之见,我决定冒险一试,创建一个小型的为企业提供咨询建议的组织。这么做有两个目的:首先是提醒企业的负责人保持警惕,其次是为他们提供一些服务,比如为他们的运作流程提供调整优化建议。同时,我要让政治领导人有所触动,逐步推动法国在反腐败方面的立法。我不能眼看着法国的企业就这样被美国资本绑架勒索,却束手无策。欧洲的其他国家先于我们觉醒了。在英国航空航天系统公司案后,英国议会于2010年通过了《反贿赂法》。阿尔斯通事件后,为什么法国不能也依葫芦画瓢呢?在这一点上,我的身后有坚定的支持者。

201412月,法国情报研究中心负责人埃里克·德内塞与女记者莱斯莉·瓦莱娜共同发布了一份长达70页的报告,标题为“阿尔斯通事件:美国的敲诈与国家的失职”。文中他们共同揭露了柏珂龙那套说辞的虚伪性、法国政府的不作为,特别是为法国主权还可能遭遇的风险敲响了警钟:“在涉及海军大型水面舰只与核潜艇的汽轮机方面,由于通用电气吞并了阿尔斯通的能源部门,从此几乎垄断了这个行业的供货渠道,我们的舰队将不得不依赖通用电气的供货。另外,在太空监视领域,阿尔斯通还出让了研发‘卫星追踪系统’的子公司,它曾给我们的军队,特别是军事情报部门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还通过持续对盟友和敌人的卫星监控使我们的核威慑变得快捷有效。”

美国司法部手眼通天,手段繁多。“它在2010年第一季度就曾联系我们,意思很简单:你们已经成为我的目标。显然,美国司法部希望我们知道它正在调查此事,并且邀请我们配合。”这就是美国人的特点之一。他们总是先通知这些大企业,推出一个一揽子解决方案,艾因宾德接着说:“要么你们全面配合,放弃抗辩,开展内部调查,自我认罪,并追究自己的员工;要么拒绝和他们交易。但是那样的话,FBI立马就会找上门来。”这种司法制度与法国的司法原则刚好相反。在法国,没有律师会建议客户承认指控。

2012年,世界银行将阿尔斯通的两家子公司(包括阿尔斯通瑞士子公司)列入黑名单,为期3年,并处以950万美元的罚款。由于“腐败问题普遍存在”,挪威主权财富基金(世界上最大的投资基金)于2011年退出了阿尔斯通公司的股东群体。毫无疑问,这些制裁影响了公司的声誉,但从未威胁生存。柏珂龙是否曾认为,他同样可以从美国手中逃过一劫?他这次判断严重失误,后果非常严重,但却由我来付出高昂的代价,当然还有阿尔斯通的员工,以及法国民众——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本国一家屈指可数的跨国巨头公司从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领域中消失了。

阿尔斯通的认罪协议

    201524日,《华尔街日报》报道本案:“根据阿尔斯通认罪协议的听证会记录,通用电气的法律团队曾密切配合阿尔斯通与美国司法部进行谈判。在准备工作和谈判工作的每一个阶段,通用电气的确查阅过涉及美国司法部所有相关条例的文件。”也就是说,通用电气在成为阿尔斯通的股东之前,就获得了过去10年中阿尔斯通与中间人签订的所有合同。这些极为敏感的信息通常只会在收购交易结束后才被知晓。而本案中,在美国司法部的支持下,阿尔斯通在收购结束前,就向竞争对手提供了本公司内的普遍行贿制度、相关雇员的名字等无可辩驳的证据。这就将美国司法部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美国司法部刑事局局长莱斯莉·考德威尔辩白道:“通用电气的收购交易,政府决策并不具备特别重大的影响。”她的话也佐证了美国司法部与这次交易存在某些关联!

    阿尔斯通出售案终获欧盟批准

阿尔斯通出售案的完成还剩最后一个障碍——获得欧盟28个成员方的同意。实际上,欧盟方面已有所警惕,因而启动了一项深入调查。布鲁塞尔的专家担心交易会对欧洲能源市场产生影响,尤其是大型燃气汽轮机市场。本次收购之前,通用电气就是这类设备的最大制造商,阿尔斯通的市场份额在全球市场中排行第三。一旦阿尔斯通被收购,通用电气就会在欧洲达到近乎垄断的地位,其主要竞争对手将只剩下西门子。欧盟委员会警告:“这种技术垄断不利于创新,并且会推高相关技术的市场价格,而这一技术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是必不可少的”。为了劝诱欧洲人,通用电气CEO杰夫·伊梅尔特做出了让步。他同意将一部分资产,主要包括几家电厂的维修合同,留给一个规模更小的竞争对手——意大利的安萨尔多公司。这样一来,通用电气对市场的主导地位将有所下降。欧盟委员会则认为,通用电气没有进一步提交充分和必要的资料。西门子方面也没有放弃努力,他们针对这一收购将会带来的“高度垄断”危害四处游说。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法国,2015528日,马克龙到访通用电气的贝尔福工厂,这一行动向布鲁塞尔发出了有力的信号:法国政府公开支持美国人收购阿尔斯通。法国政府希望尽早结束这一不光彩的案件。不要忘记,如果收购失败,美国司法部就会重新起诉阿尔斯通这家法国最大的企业之一,那对法国将是灾难性的结果。法国政府敦促欧盟,尽快同意将这家龙头企业出售给通用电气。多么精彩的角色转换!在这场对决中,法国简直是一败涂地。最终,201598日,通用电气获得了期待已久的批准,2015112日,这项交易终于尘埃落定。两手空空的法国眼含热泪,为它失去的国之重器恸哭不已。

短暂的蜜月期

这次收购立竿见影的第一个后果是,通用电气领导层向工会公布了一项大规模重组计划。阿尔斯通能源公司在全球的6.5万个就业岗位中,有1万个岗位将会消失。其欧洲公司计划裁员6500人。其中德国分公司受到的冲击最大,失去了1700个岗位;其次是瑞士分公司,失去了1200个岗位;最后是在法国的公司,800个工作岗位受到威胁。20164月,有两三千名阿尔斯通的欧洲员工在巴黎举行集会,表达他们的愤怒。集会上可以看到用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写成的标语与横幅。阿尔斯通和通用电气的“蜜月期”过后,显然会出现巨大的社会损失,削减辅助性工作岗位(信息技术相关岗位、会计、出纳等)就是典型的特征。

两家公司的“蜜月期”可谓异常短暂。2016513日,阿尔斯通轨道交通公司(阿尔斯通拆分后的剩余部分)在美国起诉了通用电气。法国人觉得他们被愚弄了。因为在出售阿尔斯通能源业务时,通用电气同意向法国人出让自己的铁路信号业务作为补偿,但不久就反悔了。美国人不同意原定的收购价格。而且,虽然签署的协议中约定,应当由一家法国律师事务所解决争议(以便确定最终价格),但通用电气却向另外一家仲裁机构——国际商会提起了仲裁请求。阿尔斯通轨道交通公司被迫将该争议提交美国法院,请求恢复其应有的权利。这是两家公司在合并协议生效后的第一次冲突。

在法国,通用电气还与另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法国电力公司发生了冲突,这件事涉及法国核电站的维护!收购阿尔斯通后,通用电气接手了58台正常运行的核能反应堆的汽轮机的维护工作。然而,已成为全球最大能源设备生产公司的通用电气,此时却希望修改这份合同的具体条款(尤其是发生事故时的部分),以便减少自己应承担的赔偿责任。此外,它还希望提高备用零部件的价格。通用电气甚至在20162月暂停了几天服务,借此向法国电力公司施压。法国电力公司怒火中烧,被迫拿出了撒手锏,提出要中断与通用电气之间所有的商业关系。通用电气的靠山美国政府,通过实际控制法国所有的核电站,已经拥有未来的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假如法国未来在重大国际政治问题上与美国意见相左,那会发生什么?人们早该想到这些后果!类似的情况早在2003年法国拒绝参加伊拉克战争时就发生了。法国陆军前参谋长(20022006年在任)亨利·本耶阿特将军在一部名为《幻影战争》(献给阿尔斯通事件)的纪录片中表示,美国决定不再向法国军队供应零部件。“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下去,”本耶阿特将军说,“我们的戴高乐号航空母舰就无法运行。”

劳资调解委员会之战

1个月后,我在凡尔赛法院的诉讼取得了胜利:法官承认阿尔斯通有过错。法官判定,阿尔斯通须立即向我支付45000欧元,同时告诉我,等到该案做出最终判决时,还会给我另一笔相同金额的赔偿。然而,直到2018年秋天,这一案件始终没能得到最终的判决。在我和阿尔斯通开始这场诉讼之前,我的律师已经联系过阿尔斯通,试图达成和解。我因被当成经济人质在美国被捕,遭受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再也不可能担任与我在阿尔斯通工作时相当的职位。我还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找到一份领薪水的工作。几次谈判后,我们就赔偿范围达成了共识,我希望这件事能够尽快解决。但是,直到9月中旬都没有任何消息。首先,我的前雇主让我当替罪羊,且不做任何风险提示;其次,在我被捕后没有给我丝毫保护,如同遗弃一名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事实上,阿尔斯通为了保护所有的高级管理人员,早已投保了一份保险。但奇怪的是,在我被逮捕的时候,公司并没有动用它。

20178月底,美国检察官对我提出了新的指控。他们盯上了公司在塔拉罕项目合同签订那年给我发放的奖金。和任何一位高管一样,我确实得到了奖金,但经过核算可以确认,在我当年的奖金中,塔拉罕项目的奖金只有700美元。

如此微薄的一笔钱,还是我工资的一部分,居然被用来指控我。这简直太疯狂!最糟糕的还在后头。检察官在他们的结论中重新计算了我的刑期范围。他们给我加了4项指控(这可被转化为长达数年的监禁),声称我是这项阴谋的“主谋”!在持续4年的诉讼程序中,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些指控,相反,诺维克从一开始就指出,我只是犯罪链条上的一环。为什么到了今天,他却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主谋。”斯坦解释道。阿尔斯通支付了美国有史以来腐败案件中数额最大的一笔罚款,因此在美国检察官看来,在不处罚“主谋”的情况下结案是不可想象的。而现在,他们能够拿来展示的“猎物”还剩下谁呢?卑鄙——我找不到别的词形容我的感受。这一切还有什么道德可言?

面对这样的不公,我的回旋余地是零。要么我接受美国司法部官员的“胯下之辱”,祈祷庭审尽量顺利;要么我不去参加庭审和宣判,溜之大吉,但后果非常可怕:为我提供担保的两位美国朋友将无家可归,我将成为国际通缉令上的在逃人员。于是,我只能在这起明目张胆的敲诈面前屈服,回到美国接受审判。

审判时刻

2017925日,我的庭审开始。我被定为贿赂行为的主谋,面临着长达27年监禁的风险。轮到我朗读一份准备好的文件进行总结陈词,我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阿特顿法官宣读判决:

“这个判决是一种警示,既针对涉案人本身,也针对其他为了项目和利润在第三世界国家牟取好处的商人。……您被判处30个月的有期徒刑。您必须在1026日中午到拘留中心报到。美国联邦监狱管理局随后会向您发出通知。”

晴天霹雳!就在昨天,斯坦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再回到监狱。我真是个傻子,居然相信他的话。20171023日,我得到了他的答复:我会被关押在莫斯汉农山谷改造中心。四年半后,我再度入狱。我被判处30个月有期徒刑,之前已经在监狱里待了14个月,所以还剩下16个月。我联系上了驻华盛顿的法国司法联络官玛丽-劳伦斯·纳瓦,他们说,我出狱日期是20181031日。

法国国民议会调查委员会主席奥利维尔·马莱克斯(共和党)和副主席娜塔莉亚·普兹莱夫(共和国前进党),同意跋涉6000公里来听我的讲述。马莱克斯说:“美国人可没打算让我们轻松。他们拖了一个多月才批准这次探访。”

很快,我就看出这两位议员非常熟悉阿尔斯通案件。我不必费口舌讲解美国正在干涉欧洲大公司的内部事务,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两年半以前,马莱克斯参加了国民议会的主题为“阿尔斯通之后,会轮到谁?”的专题研讨会,但是这些讨论始终没有触及具体细节。

两位议员在华盛顿与美国司法部国际关系主任进行了面谈。在成功处理阿尔斯通案件(当然还有我的案件)之后,检察官卡恩得到了提拔,如今他是美国《反海外腐败法》部门的负责人。两位议员自然而然地问起拒绝引渡我的事情,而对方只说他不了解我的案子,这当然不是真话。我知道法国大使和法国司法部都曾直接提醒他们,注意我被关押的境遇。两位议员下定决心,等到阿尔斯通前首席执行官在法国国民议会宣誓作证时,他们一定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让他“吃点儿苦头”。后来他们也的确信守了这个承诺。

终获自由

201899日下午,我怀着焦急的心情,去牢房走廊上查看出狱人员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这真是巨大的解脱。921日终于到了。法国监狱管理机关的工作人员护送我前往肯尼迪机场,带我登上一架飞往戴高乐机场的飞机。最后,我登上了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有3位监狱工作人员押送我。凌晨530分,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我简直想跪下来亲吻法国的土地。离开机场后,他们把我带到博比尼法院,我被交给一位法国检察官。之后,我被关押在一间牢房里,等待量刑官决定我的命运。当晚,负责阿尔斯通事件的法国国民议会调查委员会主席奥利维尔·马莱克斯就去了维勒班特的拘留所,希望见我一面,他很快批准了我的假释申请。

2018925日,距我在肯尼迪机场被捕过去了五年半时间。在美国监狱里被关了25个月其中15个月是在高度警戒的监区内)之后,我出狱了。我终于重获自由。

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我的家人、同事和朋友都建议我好好休息,远离人群,去放松一段时间。但我并不想“翻篇”。我想继续战斗,我要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因为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密特朗在总统任期快结束时,曾对乔治-马克·本阿姆说过这样一段具有前瞻性的话:“法国还浑然不知——但我们已经与美国开战了,是的,这是一场持久的、至关重要的战争,一场经济战,一场表面上没有伤亡,却生死攸关的战争。”这是一场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战争,一场比军事战争更加复杂、比工业战争更加阴险的战争:这是一场法律战争。法国恐怖主义分析中心的专家已经确切地描述了这种被称为“法律战”的新型冲突。事实上,在各方共同关注的许多议题上,美国已经成功地向其同盟国及它们的企业施加了一套自己的准则,例如打击恐怖主义、反对核扩散、打击腐败、反洗钱。这些合法和必要的战斗,使美国人自诩“世界警察”。凭借强势美元(国际商业往来的手段)和技术(允许通过美国的电子邮件系统在全球范围内传输数据)的力量,美国不仅成了全球唯一能够颁布域外法的国家,还成了唯一能够执行域外法的国家。罗网是这样织就的: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欧洲各国逐渐默认服从美国法的管辖。而直到如今,它们仍然无力设置类似的机制用以自卫或者进行反击。或许,我们该问问:这些国家真的想过反击吗?

20年来,欧洲各国一直心甘情愿地忍受“勒索”。德国、法国、意大利、瑞典、荷兰、比利时、英国的公司相继因贿赂、银行犯罪或者违犯禁运令而受到制裁,数百亿美元的罚款落入了美国财政部的口袋。仅法国企业就缴纳了130多亿美元的罚款,更不要说未来还将遭到处罚的其他公司——这是不可能幸免的。首当其冲的就是法国两家至关重要的跨国公司:空中客车和阿海珐(已改名为欧安诺),这两家公司也都因涉嫌行贿成了美国司法部的“猎物”。这种“勒索”(这个定义恰如其分)规模是前所未有的。

转眼到了2019年初,通用电气CEO杰夫·伊梅尔特在收购阿尔斯通时所做的承诺丝毫没有兑现。通用电气不仅没有实现在法国创造1000个就业岗位的承诺,反而决定裁撤格勒诺布尔800个岗位中的354个。而在贝尔福,分包商们也意识到,通用电气承诺的订单从来不曾变成现实。很快,自2019年起,阿尔斯通前雇员将不再受通用电气在欧洲做出的大规模重组计划的保护(目前已宣布裁员4500人,占雇员总数的18%)。而这可能还仅仅是个开始。20181030日,通用电气上任近一个月的新首席执行官拉里·卡尔普宣布,第三季度的亏损额达到200亿欧元,并公布了重组能源部门的计划。

通用电气的困境并不是收购阿尔斯通能源业务之后才出现的。自20009月以来,该公司的股价已缩水75%以上。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后,受其金融子公司(通用电气金融服务公司)的影响,通用电气已经濒临破产。自那之后,它就背负了巨额债务,主要原因是无法摆脱这个垂死挣扎的金融业务部门。

对阿尔斯通来说,路已经走到了尽头。2019年,其轨道交通部门正处于被西门子收购的谈判过程中。阿尔斯通集团寿终正寝。我为之奉献了22年的公司轰然解体,而这绝不是一个偶然事例。

美国人近来颁布了“云法案”,这一法案使美国情报机构能够便捷地追踪存储在美国境外的个人数据。从电子邮件到在线聊天记录、照片、视频、公司机密文档,所有这些信息都可以用于政治和经济战略层面,为美国行政部门搜集“档案”添砖加瓦。

我们不能上当受骗。不管谁当美国总统,无论他是民主党人还是共和党人,华盛顿都会维护少数工业巨头的利益:波音、洛克希德·马丁、雷神、埃克森美孚、哈里伯顿、诺思罗普·格鲁曼、通用动力、通用电气、柏克德工程、联合技术等等。我们视而不见的是,对全世界进行道德说教的美国,在其势力范围内却一手造成了腐败横生的市场,现成的例子就是沙特阿拉伯和伊拉克。但是,如今的状况与以往有些不同:梦醒的时候到了,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时机。这既是为了欧洲,更是为了法国。要么是现在,要么将永无机会,奋起反抗,为自己赢得一份尊重。

诚然,任何人都不能无视法律。但在反腐败斗争方面,美国法律具有域外管辖权的特点,这是一直饱受争议的。尤其是考虑到这种域外管辖权并不对等。国际上许多法学家都认为,这属于滥用司法权,强制执行。不仅美国《反海外腐败法》是这样,在其他问题上也是这样。面对所有优先从美国的对手那里购买军火的人、面对所有打算跟受美国制裁的国家做生意的人,美国会毫不犹豫地对其加以制裁。面对这样一套倚仗军事实力、司法武器和信息技术的帝国主义逻辑,其他国家没有反抗的余地:要么屈服,要么合作,要么消失。面对美国的这种行径,我们必须放弃幻想,着眼现实。我们所处的环境,既非小布什总统说的“硬实力”,也非克林顿总统说的“巧实力”,更非奥巴马总统说的“软实力”。我们正处于美国“韧实力”的控制下,这是一个发生在21世纪的真实案例。对此,法国政府和欧洲其他国家的政府居然毫无反抗手段,这正常吗?难道我们已经变得如此弱小?

   (编辑  季节)



¨ 摘编自《美国陷阱》,中信出版社20194月出版。季节摘编。

* 弗雷德里克·皮耶鲁齐,阿尔斯通集团前锅炉部全球负责人;马修·阿伦,法国《新观察家》资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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