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导刊
分享:

重访红楼:哲学社会科学的三个基本方法(上)

韩毓海 来源: 2024.07.10 16:27:58



 

大学是一个研究学问、追求真理的地方,大学也是通过科学的方法追求学问、追求真理。这句话背后,是对什么是科学方法的探索。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关键不在于讨论某些具体的知识,具体的知识是项羽所谓“一人敌”,科学方法是所谓“万人敌”。

现代知识和教育体系的建立,背后是放弃儒家的四书五经,建立严复所谓的“学”——这是科学最早的说法。什么是“学”?按照严复的说法,“名数力”是第一层,“天地人”是第二层,其中人的知识又分为主观的、客观的,体的和用的。经济、法律、政治、文学是主观的,是体;技术性的工程、机械、制造是客观的,是用。划分清晰。我们后来的学科设置,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学”划分的启发。

当然,这与我们采用的哲学社会科学的方法有区别。

什么是哲学社会科学的方法

社会科学发展到今天,有三大传统。

第一是马克思所代表的经济分析的方法。它立足于分析社会各阶级与社会各集团,把劳动阶级视为生产力的主要体现;

第二是权力分配或者权力分析的方法。主要是分析一定时代占统治地位的阶级,以及其特定的统治方式,比如说是神权的、王权的、封建的、官僚制的、党派的等;

第三是所谓风尚或风气的分析方法。包括弗洛伊德所代表的社会病理的分析。

什么是风尚或者风气呢?五四时期的社会学家陶孟和(《新青年》最早的编委之一),在《社会与教育》中详细讲解了“风尚”。他说,古希腊有一个固有的词,讲一个社会特有的习惯、标准、观念,叫“ethos”,我们翻译为伦理,这个词是理解希腊城邦政治的关键,罗马后来把这个词叫做Mores”,我们翻译为“道德”。它表示什么意思呢?陶孟和说,这是最难解释的方法问题,五四时期称 “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而孔夫子理论称其为“儒家伦理”,其实指的都是社会风尚、社会风气,我们翻译为“伦理”似乎太狭窄,翻译“道德”,似乎又失之过高了,很难精准解释。

这是一种科学分析方式,其前提和研究的出发点,是把人作为一种体格与性格进行研究。首先它是天地的产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是特定的地理和自然环境的产物,无论是卢梭还是孟德斯鸠,他们的方法的起点都是如此,强调要研究人的体格与性格的形成。希腊特别强调城邦制度对于形成体格与性格的作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如此,这是他们的基本方法。从这个基本方法入手,才能理解他们的著作。

马克思特别强调经济生产方式在塑造人的体格与性格当中的作用,同时也强调社会组织方式的作用。他特别强调方法,对于结果——即现代劳动生产方式对于现代人的身体与精神的塑造,分析得很少,劳动人民的身体情况、精神状况,这种分析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不太明显。

韦伯代表了权力分配的方法,在权力支配下的特定人格分析。他深入分析了什么是卡里斯玛(Charisma)的人格,什么是官僚的性格,他对权力支配方式的分析更加生动。

弗洛伊德的研究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他代表一种病理化的分析,那就是社会经济制度、生产方式以及权力结构,对于塑造人的体格与性格有什么影响。弗洛伊德提供了一种循环的分析方法,即经济制度和社会生产方式,加上权力的支配方式,塑造了人的体格与性格、身体与精神。性格决定命运,历史活动是这种性格演变的历史,也就是卢梭以及孟德斯鸠所说的风俗与风尚演进的历史。毛泽东所谓学风、文风、党风,就代表了这种观察和分析历史的方式。

我们把这三种哲学社会科学的方法结合起来,就会了解,历史不是简单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社会科学方法,绝不能简单地概括为那么简单的公式。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力图把一个非常复杂的方法尽可能用很短的话进行概括,马克思自己就说这是不可能的。

最理想的社会科学研究方式首先是从典型性格入手。韦伯式的典型性格,是社会风尚和风俗最集中的表现,是社会历史的晴雨表,典型环境造成典型性格。最伟大的典范就是马克思的著作《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从路易·波拿巴人格的分析开始,展开法国史的研究,这是哲学社会科学方法的高峰,也是马克思主义的高峰。

弗洛伊德的方法更进一步,是社会病理分析,或者叫症候分析,他抓典型性格,以此来分析和揭示形成典型性格的典型环境。他所谓的典型性格是病态的性格,因此去分析社会的病态。

研究方法、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

社会科学是从研究人格出发,去研究典型环境,就是风俗、风尚的形成,例如五四的学问、学风的变化,引发文化运动、社会风俗的变化,以及背后的经济结构、生产方式、社会权力支配方式、制度变化,从士大夫到知识分子,到党派政治,等等。

从弗洛伊德的病理分析,到韦伯的权力分析、风尚的分析,然后才能抵达马克思的社会经济基础即典型环境的分析。这个方法,就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里所力图揭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这是哲学社会科学的基本方法的基础。

正确的社会科学方法,一定要注意分析社会情绪,从精神的角度分析人的主动性、创造性乃至情感。对于人类历史,消极的情绪与积极的情绪的观察,即所谓人心的变化,是很重要的。毛泽东就特别重视正确发挥积极因素、避免消极情绪去分析社会,分析历史。

我写过一篇文章《中国式现代化与情绪》,后来讨论中国式现代化时,很多人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讲中国式现代化?其实,我讲的是研究方法,那就是中国的现代人格、现代风尚,与中国特殊的现代历史处境之间的关系。如果不讲清楚这个问题,仅仅是罗列出中国式现代化的几个特点,人家就会问,难道这些特点西方没有吗?这种争论如果完全是抽象的、概念的争论,就是毫无意义的争论。这样进行概念的抽象争论的人,其实完全没有掌握哲学社会科学的基本方法。

同文馆的建立与“鬼子六”人格

郝平在《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中讲述创办京师同文馆之初的情景,恭亲王奕?和同治皇帝的老师倭仁两个人物的精彩博弈和较劲。这两个人的争论,在郝平的书里非常亮眼,郝平的基本观点是北大标志着中国第一个现代教育体制的建立,它是要有人去做的,关键是谁来做,是怎么做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我们理解一个时代,不能从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入手,而要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入手。郝平炉火纯青地运用了马克思倡导的方法。

如果简单地从意识形态入手,当时清王朝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是孔孟之道,本朝是以忠孝治天下,但统治阶级意识形态里面是有矛盾的,比如说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矛盾,传统派与洋务派之间的矛盾,体与用之间的矛盾,或者说以倭仁为代表的官僚地主阶级,与“鬼子六”为代表的新兴地主阶级的矛盾。

如果我们从历史人物的人格或者性格分析出发,恭亲王“鬼子六”是个非常亮眼的人物,他的最大特点就是什么意识形态都不信,他就信实力和权力,他相信实力起决定性作用,管他白猫黑猫,能把事情办成就是好猫——这就是恭亲王的信念,他代表的不是哪种意识形态,检验一切的标准很简单,就是有用没用,有效没效。分析这样的人物,从意识形态出发是完全不行的,分析清王朝的历史,分析近代以来变革的动力,从抽象的意识形态出发,也是完全不行的,这就是马克思所指出的真理。

马克思说,正确的办法是分析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但如果把生产力换成实力,那就好理解多了。马克思在描写鸦片战争的时候说,这是一幕天才也想象不出的戏剧,在这场冲突中,天朝帝国和“野蛮人”代表的是道德和文明,而大英帝国代表的是贱买贵卖的粗鄙的法则,是利益和实力。最后是粗鄙战胜了文明和道德。这就是马克思分析历史的方式。

如果我们从马克思的分析方法去观察晚清的历史,从实力与道德的冲突角度去分析,那么,第一个重要的人就是洋务运动的领袖“鬼子六”。他为什么没有继承皇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太能干了,能干就是他的缺点。有了这个特点,他就没有机会继承皇位。道光之所以没有让他继承大统,因为他是所有皇子里面文韬武略最强的一个,人人都说,“鬼子六”太聪明了,于是就不厚道,就不仁义。所以,道光就选了文韬武略远不如他的四皇子奕做皇帝,宁的人格症候是很明显的就是木讷,因此稳当,犹豫不决,关键时刻下不去手——但这就是厚道。

从韦伯的分析角度,清王朝的权力分配机制,决定了其后来的命运,历史的大变局,为核心权力层这种性格的强化提供了典型环境。

咸丰死后,恭亲王联合两宫皇后发动辛酉政变,当时恭亲王只有28岁,慈禧26岁,诛杀五大臣之后,作为五大臣同党的曾国藩等,继续得到提拔和大胆任用,同治中兴因此开始——这是能力的胜利。如果没有辛酉政变,清王朝可能早几十年就在内忧外患中完蛋了。

所以,新军,办新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洋务运动,敢于废科举、办学堂。这些都不能从意识形态出发,而是从能力出发的,从实力考量出发,从权力考量出发。对“鬼子六”来说,大清的存亡与强弱,这是唯一考量,选贤举能的标准在实力,至于意识形态和孔夫子,该去哪里去哪里。这一点,他与慈禧是一致的,只不过慈禧比他还进一步,当她儿子同治的权力受到一点威胁,小叔子“鬼子六”就将该去哪里去哪里。非如此,不能理解晚清大刀阔斧、血雨腥风的改革。

如果从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出发去分析历史,那么倭仁代表儒家意识形态,“鬼子六”代表西方的洋务意识形态。但实际上,“鬼子六”根本就不相信任何意识形态。他们彼此看不上的原因在于:“鬼子六”认为倭仁无能无用,而倭仁认为“鬼子六”滥权、庸俗。用陈寅恪的话说,那个时代的症候是,满朝文武,要么腐败无能,要么能干腐败。

办同文馆是让进士们在读圣贤书之外,也能学习外语、数学和天文,增加一点实际的能力,背后的潜台词是——如今的读书人根本没有啥实际能力,没有真本事。恰恰就是这点,触动了倭仁敏感的神经。这也是中国近代以来一切改革者最忌讳的人格弱点:思想和意识形态不顶用,能办事才是硬道理。

实用主义,这是近代以来一切改革者在人格上的通病,当然也可以说是他们最大的长处。帝师倭仁反对建同文馆的理由冠冕堂皇,他认为为什么要“师夷”?我们到底以谁为师?当然应该以孔夫子为师,中国处在危亡当中,最需要的是忠孝节义,对于皇帝和朝廷的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说天文、数学就是所谓能力,那么,这样的能力中国读书人从来就有,他还特别举出了墨家和大禹的例子,我们既然从来就有这样的能力,何必向西方去学习?

倭仁的结论是:满朝文武中最没有能力的人是“鬼子六”,因为他读书太少,竟然不知道天文和数学。倭仁认为中国最好。

争论摆在了慈禧面前,同文馆办不办?这是对慈禧的考验,此时可以看出慈禧是什么人。慈禧将倭仁慷慨激昂的奏折批给“鬼子六”,要杀杀他的威风,你别觉得自己有能力,在人家眼里,你读书太少,根本没能力。而?的办法是甩锅,是以退为进,他说既然倭仁学问大,他知道中国有这么多懂科学技术的人,那就请倭仁来把他们召集起来好了,何必用我呢?于是,慈禧再把“鬼子六”的奏折批给倭仁,让倭仁把全国懂天文数学的人两个月内立即召集起来。倭仁软了,他说我这个帝师是把握大方向的,我懒得去办这种小事,“鬼子六”坚持要办,那就让他去办吧。慈禧说,恭亲王,那就请你大胆去办事吧!读外国书,也是读书,也是增加能力。同文馆就是这样办起来的,从这里可以看到,慈禧对于“鬼子六”的态度一贯是要用,但是要控制使用,要随时杀杀他的威风。

要理解晚清以来的中国改革,不能简单从意识形态出发,对奕?来说,改革是加强中国的实力,只要能够加强国家能力,管它中还是姓西,都可以办。北京大学就是这样办起来的。

“鬼子六”具有改革人格,他判断一切的标准是实力。在慈禧看来,对于“鬼子六”这种实务派、能力派,关键时刻必须用。没有“鬼子六”,她自己不可能上台,然而“鬼子六”的能力太强,平常要整整他,以防止他野心膨胀,防止他出圈、走歪路。因此,这个时候讲意识形态正确性就非常有用,就需要倭仁这种人出来起掣肘作用。

“鬼子六”这一辈子,几起几落,反复挨整,他的体格也不是很好,65岁戊戌变法的时候去世了。对于他的一般评价是:恭亲王心狠手辣,不善于团结人,大家都怕他,他也希望别人怕自己——他有威无信,但能够很好地分析整个社会的症候。

现在北京的东堂子胡同,就是过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同文馆所在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及同文馆,都是恭亲王奕?创办的,当年“鬼子六”就是在这里办公的。而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的家也在这里。五四前夜,蔡校长就是从这里出发,徒步走到北大西,向学生们痛陈巴黎和会外交失败会导致亡国。

这说明改革不是从意识形态出发,改革是为了增加国家实力,那些追求实力和能力的人发动了改革,但没有权,你怎么改革。在晚清中国,就是那些能办事的人,拯救了晚清的危机,比如说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这样的人,他们造成了同治中兴,而提拔这些人也是这些人的突出代表是恭亲王奕?。

所以,从能力出发,从生产力发展出发,我们才能真正剖析历史,才能深入了解历史。

严复:人有病,天知否

鲁迅采用了一个方法,就是从医生的视野去看社会,认为中国社会是有病的,国民的体格与人格都是有问题的,他也认为中国的读书人在精神上是有毛病的。这就是《狂人日记》的出发点。

鲁迅这种看病的方法,不是他第一个发明的,第一个发明者是严复。他出任同文馆译书局的总办,也是北京大学第一任校长。他是第一个从诊断的角度去分析中国的人,通过翻译来揭示中国社会、知识的痼疾,而他自己也是这种社会痼疾的受害者。

严复是一个非常不得志的人,虽然是海军出身,还是伊藤博文的同学,但他科举考试很不顺利,一直没有得到功名,所以才到了同文馆的译书局。

严复认为,西方的知识是崇真,西方的制度是屈私为公,西方的知识是追求真理,西方的制度是追求公平。本杰明·史华兹在《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中说,严复理解西方的方式,令西方人自己也感到吃惊,似乎西方经典都是为了追求真理,西方的制度等于公平,而这种公平就是为了反衬中国之不公。我想这与严复的心态和情绪有极大的关系,北大这位学海军的第一任校长,坐视甲午战败,没有得到专业任用,科举他也考不上,满肚子海军知识都废了,只能去搞翻译。这种愤懑的心态,决定了他翻译什么、怎么翻译。比如说,他选择翻译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给中国制度定位于“专制”,这种专制不是法治,是儒家伦理道德的专制。

孟德斯鸠认为,法的基础是风俗与风尚。中国的法不好,是因为中国的风俗不好,儒家伦理是建立在一种坏的风俗之上,任人唯亲,家长里短治天下,分不清家规与国法,专制就是家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独裁。

严复的翻译,不仅仅是要提供一些新知识,而是要改变中国的风俗,他与风俗相对抗,因此他是很孤独的。孤独是近代改革者的一个特点。

严复翻译的作品影响了孙中山以来一批的革命者,推翻专制,建立共和。这可是?当年创办同文馆所未想的。他怎能想到译书局里招来了一个如此愤愤不平的人,用清王朝自强的钱给自己戴上了一顶专制的帽子。

严复选择的《国富论》就是为了给大清看病而写的,亚当·斯密确实有三处提到当时的大清王朝。其中一处劳动生产率,举了大清为例。他说大清王朝虽然非常富裕,但这个富裕背后掩盖的是劳动生产率的不断下降,因为劳动力的价格被不断地低估和刻意的压低,而这是一个士大夫-官僚专政的国家必然产生的结果。士大夫治理的特点,必然是把体力劳动视为可耻。

斯密举了一个例子,说欧洲的行会师傅很幸运,坐在自己的店里坐等顾客就可以了,而中国的行会师傅要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找顾客,因为行会师傅的手工劳动、体力劳动在中国被轻视,这造成劳动力价格一路走低,造成劳动生产率不断降低,这是中国经济的最大问题。

现在一些经济学家说,劳动力便宜是中国的一个比较优势。但是,按照斯密的说法,恰恰因为劳动力价格不断降低,中国就会长久锁定在一个落后国家的地位上。落后经济就是历史学家伊可所说的高度平衡陷阱。为什么近代中国没有发展科学技术,为什么没有发展机器生产,用人比用机器要便宜也是因素之一。

《国富论》不是为了攻击大清王朝,可是在严复眼里就是为中国写的,他是带着问题,从为大清王朝看病的角度去从事他的翻译的。

毛泽东说,人有病,天知否?这句话,说到了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就是要从问题出发,从人民疾苦出发,从改变风气出发,从改变党风、作风、文风出发。他在延安时说,对人要猛击一掌,说,同志,你有病啊!还说,我们的态度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当严复提出“学”的时候,他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也就是在逻辑、数学、化学的基础上产生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由这个知识体系支配和改造的现代世界。对真理的追求是重要的,但是关注人的情感和情绪的世界也是重要的。

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知识与开风气

五四时期北京大学的三个重要人物蔡元培、李大钊和陈独秀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共同之处,都是废除了科举之后产生的读书人。他们是五四精神的代表,也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代表。

什么是中国的领导力量?过去是皇权,宋代以来皇权的结构,是由士大夫-官僚-地主来支撑的,这个结构在废科举之后瓦解了。中国的力量之后是现代知识分子。他们靠什么领导?五四运动的结论是靠科学、民主,新文化、新道德,这也是蔡元培、李大钊和陈独秀的共同出发点。

最坚信知识分子是领导中国、改造中国力量的人,就是蔡元培。蔡元培与严复不同,一贯是知识体系里的翘楚。他曾高中进士,是翰林院编修,曾游历欧洲,对于西方文化非常崇拜,一贯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因为他坚信知识分子是社会的领导力量。蔡元培领导北大发动新文化运动、五四爱国运动,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蔡元培还创办了中央研究院,并出任中央研究院的院长。虽然他是官,但他看又不起官,这与他对何谓领导的理解有密切关系。蔡元培认为并不是领导,知识分子和知识才是社会的领导者,他毕生的理想是为知识和知识分子服务。沙滩红楼是蔡元培工作的地方,在红楼的后面,也就是今天《求是》杂志社的旁边还有一座楼,那里是蔡元培创办的中央研究院

无论是谁,是什么党派,什么阶级,只要它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分子,蔡元培就不与之合作。他还提出了“劳工神圣”。对蔡元培来说,如果劳工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分子,那它就一点也不神圣。当他发现劳工与知识分子对立起来的时候,他就不再赞成“劳工神圣”。严复主张竞争进化,优胜劣汰,蔡元培主张互助进化,弱者也可以进步,比严复更讲平等;章太炎主张俱分进化,就是善也进化,也进化,人的弱点也会进化。劳动阶级是有缺点的,是有毛病的,这种毛病是会遗传的,也是会进化的。并非社会条件改变,劳动者地位改变劳动者的缺点就可改正,他们那些缺点是旧社会、旧制度造成的。

蔡元培、李大钊和陈独秀,当时是中国三位先进知识分子的典范,却是三个不同类型的典范。蔡元培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领导,他懂知识分子,也迁就知识分子,他成功地缔造了北京大学,缔造了中央研究院,他是北大之父,中国知识分子之父。但是,蔡元培改变中国了吗?进一步说,他坚信的知识分子是中国领导力量的信念,是正确可行的吗?历史告诉我们,蔡元培的信念没有改变中国,这是蔡元培的悲剧。

李大钊是典范,他首先是道德的典范,他的道德是没有人能够匹敌的。李大钊对学生如同慈父一样,受他资助的学生非常多,那么多北大学生相信马克思主义,是因为受到李大钊的道德感召。安葬李大钊时,北大的教授纷纷出资,他们说,我们虽然不相信马克思主义,但佩服李大钊的人格。

李大钊道德的基础,就是自我牺牲。他说,最壮烈的风景,在于崇高,最壮烈的人生,在于牺牲。毛泽东说,为有牺牲多壮志,这是说到了李大钊的道德。李大钊与毛泽东共同的地方,在于站在整个宇宙中看人生,一放眼就是一万年。几百年对他们来说不算回事儿,个人得失不算事儿,所谓成就无非就是负担,因此要永久奋斗。李大钊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之父,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他的马克思主义是东方的马克思主义,是以道德和牺牲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为了人类解放,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他什么都可以牺牲。所以,李大钊牺牲的时候,蔡元培看到报纸放声大哭,知识分子的领导力,是他的牺牲精神,这是李大钊的作用。

陈独秀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担任过五届总书记。作为知识分子出身的党的领导,他的领导力体现在哪里?体现在风尚,他是开风气的人。他的《敬告青年》就是开风气的宣言。开了什么风气?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不好的;青年是好的,老年是不好的;西方是好的,中国是不好的;现代是好的,传统是不好的;进步是好的,保守是不好的;实利是好的,虚文是不好的;发展是硬道理,开放是硬道理,有钱是硬道理,年轻是硬道理,其余都是虚的。这就是陈独秀的作风。他开创了这种作风,这种作风今天还在影响着中国。他当了五届总书记,靠引导风气来领导,毛泽东说,我们党的历史中,陈独秀风气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这种风气是他开创的,至今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很多人认为这种风气,就是北大精神,就是五四精神。

(编辑  季节)



* 韩毓海,中信改革发展研究基金会资深研究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热门话题

关注医改,没有健康哪有小康

2009年启动的新一轮医疗改革,明确医改的目的是维护人民健康权益,要建立覆盖城乡居民的基本医...

查看更多

新常态下装备制造业路在何方

2015年4月22日,由中信改革发展研究基金会牵头,邀请行业内部分重点企业领导人和管理部门&...

查看更多

>

2024年06月刊

总期号:301期

2024年07月

总期号:302期

2024年05期

总期号:300期